东晋十六国是大乱之世,今天你粉墨登场,明天我黯然谢幕;今天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明天就眼见他楼塌了。
却好比某些欠发达地区容易出经验、出干部一样,大乱之世却盛产典故成语。
现在的人们对这些成语已经比较隔膜,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比如“不敢越雷池一步”的“雷池”在哪
还有“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中的“伯仁”是谁,“我”是谁,伯仁到底是如何因“我”而死?
东晋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主弱臣强政治格局贯穿始终的朝代,别人家的大臣都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任皇帝打来任皇帝杀。可东晋的皇帝,要看权臣颜色行事。皇帝稍微表现出一点不驯服的姿态,权臣尤其是镇守武昌、荆州,据首都建康即今天南京上游的封疆大吏,就会顺流而下,去南京找皇帝说道说道。
这一政治格局从东晋开国便是如此,当年司马睿登上皇位,指着御座,邀请王导同坐同坐,“王与马同天下”,天下大哗。
王导虽然在官场上以和稀泥闻名,但对司马晋朝还算忠诚老实,没有太多不臣之心。可镇守荆州的堂兄王敦却不是这样的厚道人,加上司马睿想玩削藩的那一套必须要有金刚钻才能揽下的瓷器活,结果逼反了王敦。
荆州的堂兄王敦反了,南京的弟弟王导慌了。
王导倒不担心王敦兵败,他清楚堂兄的实力和手段,更清楚皇帝司马睿的软弱和南京守卫的薄弱。
王导担心的是司马睿万一狗急跳墙,在王敦没打进南京之前,就把他在天子脚下的王氏一门满门抄斩。
没办法,王导就带着一家老小二十多人,每天一大早就到司马睿的宫门前准时上访,哦不,是负荆请罪,自请降罪,请皇帝发落,“每旦诣台待罪”。
一天,王家老小照旧到皇宫前站岗。正好“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主人公“伯仁”出场,要进宫和司马睿说事。
王导见到伯仁,叩首求救:伯仁,我全家老少就托付给你了,你可要在皇帝那说几句好话,“伯仁,以百口累卿”。
伯仁是周顗的字,周顗时任右仆射,相当于政治局常委、国务院副总理,位高权重,是司马睿要竭力拉拢以分王家之权的重点对象,所以王导才会向其摇尾乞怜。
孰料周顗看也没看王导一眼,“直入不顾”。周顗平时喜欢喝酒,在皇宫里和司马睿喝了个大醉,出门一看,王导这老小子还在。王导又冲着伯仁摇尾巴,苦苦哀求,周顗不但继续不理,还对身边的人说:今天定要用那些乱臣贼子的血,染红我头上的顶戴花翎,“今年杀诸贼奴,取金印如斗大,系肘后”。
王导的心哗啦啦碎了一地。
但实际情况是,周顗在司马睿面前竭力为王导全家周旋,以身家性命担保王导和王敦绝不是一丘之貉,政治立场是坚定的、过硬的,是可以放心信得过的。
正是在周顗的营救下,司马睿才最终放王导一马,表示对王导是绝对信任的,让其放下包袱,轻装上阵,继续治国理政,“方寄卿以百里之命,是何言邪?”
但王导对周顗在其中的作用一无所知,对其恨之入骨。等到堂兄王敦打下了南京,反攻清算,来问王导:周顗这个人,在朝中威望很高,人心所向,让他当宰相,你看行不?
王导一声不吭。
王敦又说:不当宰相的话,就继续保留原职务,还当他的右仆射吧。
王导不吭一声。
王敦再说:这种人如果不为所用,那就宰了吧!
王导还是默默无语。
不久,王敦就将周顗押赴刑场,当街问斩。
王导终于吐出一口怨气,也没弄脏自己的政治羽毛。人是王敦杀的,自己没说要杀,也没动手,悠悠之口不会怪罪到自己身上。
直到后来王导翻阅档案,看到周顗全力保他王氏一门、力证其无罪的奏章,才明白了这一切,原来当初周顗凶恶相拒之际,正是伯仁殷殷营救之时。
可惜周顗已成刀下冤魂。王导只有对着奏章,泪流满面,仰天长叹,“吾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幽冥之中,负此良友”。
周顗之冤,王导显然脱不了干系。但当初周顗在王导面前的所作所为,王导当时所看到周顗做的一切,都是要把王家往死里整的态势。王导后来对王敦冤杀周顗所持的明面漠不关心、实则积极支持的态度,虽不够宽宏大度,却正是对周顗当初行为的正常反应。
伯仁之死,在一定程度上是咎由自取。周顗想做好事不留名,但也没必要对苦苦哀求的王导戏弄羞辱。不愿让人感恩,更不需要留下怨恨。官场本来就是是非之地,无缘无故还会有人给你一闷棍,更何况故意制造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