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版这一现象,早在唐代就已经有了。唐代有个人叫冯宿,文宗时担任东川节度使。任职期间,他曾经给皇帝上表请奏:“准敕禁断印历日版。剑南两川及淮南道,皆以版印历日鬻於市。每岁司天台未奏颁下新历,其印历已满天下,有乖敬授之道。”
意思是说,剑南两川和淮南几个地方,居然擅自印历书的盗版,必须得下令禁止才行。
在古代,历书是很重要的,农民耕种都需要依历而行。万一历书印错,种地要出大乱子。唐代的历书由钦天监逐年发布,结果没想到政府还没公布呢,盗版历书已经在各地乱飞了。朝廷对此事很紧张,盗版分利是小事,万一里面印错了日子耽误了农时,那可就是大麻烦了,立刻下令禁毁缉拿。
冯宿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到了僖宗朝,盗版历书果然闹出乱子来了。
僖宗那会儿,朝廷权威已经给毁得差不多了。黄巢一来,他只能逃往四川。朝政都顾不及,更别说历书这点小事了。于是在这时候,江东一带的市面上出现了大量盗版历书,错谬百出,连大月小月都搞错了。当地人一人拿一本,日子对不上,打了起来闹去衙门。
官员居然回答:“尔非争月之大小尽乎?同行经纪,一日半日,殊是小道。”他觉得一月大小,差一天而已,有毛好争的,纯粹浪费时间,全给撵出公堂去了。
可见这盗版之害,从唐代开始就是有的。
到了宋代,盗版更加猖獗。这些宋代的盗版商人胆子超大,不光盗印名人著作,连政府公务员用书都敢盗。庆历年间杭州曾经出过一个案子,有一个当地官员把宋代的刑法全书《刑统律疏》偷偷改了个名,叫《金科正义》,然后偷偷刻版往外卖——你说这得有多猖獗。
朱熹都被盗版商整过,朱熹的表侄子,也遭遇过类似的事情。朱熹这表侄子叫祝穆,喜欢旅游,后来写成一本书叫《方舆胜览》,结果书刚出不久,便被人给盗版翻刻成了《节略舆地纪胜》。
祝穆大怒,告去官府。
官府连忙发布公告:“据祝太傅宅干人吴吉状:近日书市有一等嗜利之徒,不能自出己见编辑,专一翻版,窃恐或改换名目,或节略文字,有误学士大夫披阅,实为利害。……两浙路转运司状,乞给榜檄约束所属,不得翻刻上件书版,并同前式,更不再录白。”
官府将盗版商绳之以法,算是给读书人出了口恶气。
宋代总体来说,对盗版的打击还是挺给力的。罗璧《识遗》一书说:“宋兴,治平以前,犹禁擅镌。”如果你刻的是经书,得提请国子监审查。如果你刻别的书,也得先刻一本出来,给有关部门审核,别是抄别人的。
这么严格的审核,实在是因为被盗版商给整怕了。那些商人不管校对,印刷又糙,纸张也不好,经常错谬百出,误人子弟。
有个段子。宋人曾经遭遇过一版麻沙本的《道德经》,前头几页还是老子的“道可道,非常道”,后来突然就冒出来一句,“佛说是经已,一切世间,天、人、阿修罗等,闻佛所说,皆大欢喜,信受奉行。”
这怎么回事?一查,原来这是拿串了雕版,稀里糊涂愣是把释道经典给搁一块了。也好,红莲白藕青荷叶,三教原来是一家。
关于盗版的质量问题,历朝历代没少有人吐槽。岳珂《桯史·稼轩论词》里讲了个故事,说《朝天续集》有韩信庙诗,“淮阴未必减文成”,后来被麻沙本给盗了,错写成了“淮阴未必减宣成”,意思完全不通了。
宋朝麻沙这地方,是盗版书的大本营。到了晚清还有人抱怨:“麻沙百过目生眩,铁擿三绝手尽胝”——这就是生生看盗版书把眼睛给看近视了。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里还讲了个考辩的故事:“……此本《目录》末有‘武夷主奉刘深源校定’一行,亦不知为何许人。书中所记皆北宋事迹,体例与《宋史全文》约略相似,而阙漏殊甚。盖亦当时麻沙坊本,因焘有《续通鉴长编》,托其名以售欺也。”——标准的盗版。
所以这盗版之惑,自古已成痼疾,时至今日,愈加猛烈。这种现象何时才能彻底泯灭,恐怕是每一个爱书之人都常思之而不可得的疑问吧。(文/马伯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