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在中国美学的使人不成其为人之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使女性不成其为女性。这一点,我们在《红楼梦》里也能够看到,而《红楼梦》做的一个最大的颠倒,就是使女性成其为女性。我们知道,巴尔扎克的写作是从男人开始的,安徒生的写作是从孩子开始的,曹雪芹的写作则是从女性开始的。而且《红楼梦》讲使人成其为人就是从使女性成其为女性的角度讲的。
比如说,在《红楼梦》一开始曹雪芹就说,我这个人是没用的人,是人渣、是废品。但是,我的幸福和幸运在于看到了几个值得去写、去赞美的女性,“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这就是他说的“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然后他说,我写《红楼梦》就是要“为闺阁立传”,这几个字大家千万不要以为是随便写的啊,这说明从曹雪芹开始,我们终于开始意识到,所谓的帝王将相,无非就是雄性,所谓的才子佳人,也无非就是雌性。真正值得歌颂的,倒是他所见到的这几个呵护美、看重情感、珍惜生命、固守爱的女性。皇帝的住处是“不得见人的住处”,醉心功名利禄、仕途经济的男人是“须眉浊物”。
而贾敬、贾政的炼丹吃药与心如死灰,则意味着被正统道德的标准视做社会栋梁的男性实际上也只是须眉浊物、徒具躯壳。一切为传统文化所能够塑造出来的最好的并且被千百年来的传统社会一再肯定的男性形象,在曹雪芹的笔下都被还原为男性的颓废。经历了漫长裹脑时代的男性,要比经历了漫长裹足时代的女人更为不堪。而宝琴湘云等小姐群落、晴雯鸳鸯司棋金钏香菱等少女群落、妙玉三姐芳官等女儿群落,则被他写得风华绝代,光彩照人。在他看来,理想女性代表着最最自由也最最高贵的灵魂。“有才色的女子,终身遭际,令人可欣、可羡、可悲、可叹者甚多”,“其行止见识皆出我之上”,“可破一时之闷,醒同人之目”。他甚至宣称,这都是一些真正的精英,不屑名利,为愛殉身,因此远比那些文臣武将更具魅力:“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如何?”他的理想,也是在她们之前死去,在她们的泪海里漂到子虚乌有的故乡。
为此,他将她们的称谓——“女儿”视为言语的禁忌:“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字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你们这浊口臭舌,万不可唐突了这两个字要紧,但凡要说时,必须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可。”所谓“清水漱口”,正是对在人格与灵魂的厥如基础上形成的霸权话语的抗拒。同时更以“女儿”的是非为是非、以“女儿”的标准为标准:“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现在来了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见这不是个好东西。”脂砚斋特别提醒说:“通篇宝玉最要书者,每因女子之所历始信其可,此谓触类旁通之妙诀矣。”确实如此。在一个荒唐无稽的世界上,只有青梗峰上剩下的儿女之情才有可观的价值。因此,从“女儿”“触类旁通”的,正是“情性”的根本奥秘。已经演出了2000年的女性悲剧,到曹雪芹终于被意识到,并且被写出来。曹雪芹不再写《出师表》、《过秦论》,也不写《水浒》、《三国》,而写“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女性,并且不再把女性看作花鸟、看作玩物、看作性对象,也不再把女性不看作人,应该说,他是在用新的眼光观察历史、挖掘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