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获胜,很大的程度上,要看他的对手是谁。楚汉相争,刘邦赢得了天下,却常被视为流氓;他的对手,项羽,却成为史上最有名的悲剧英雄,赢尽了口碑。
果真如此么?
项羽为什么会丢掉他的帝国?
一
不得不说,在战争时期,屠城是家常便饭。项羽尤为喜欢。在史记中记载的就有:秦二世二年(公元前208年),项羽屠襄城。同一年,刘邦、项羽屠城阳。两年后,项羽屠咸阳:“居数日,项羽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收其货宝妇女而东。”又屠齐地:“遂北烧夷齐城郭室屋,皆坑田荣降卒,系虏其老弱妇女。徇齐至北海,多所残灭。”
以前的贵族既有轻生死、重道义的优点,也有不把人命当命的坏毛病。可笑的是,当项羽得意忘形之后,连钱货女人都贪图,连最后的贵族气都丢掉了。
刘邦也并不见得有多良善,除了与项羽一同屠城阳之外,秦二世三年,他也屠了颖阳,又引水灌废丘;在打败项羽后,刘邦还打算引天下兵屠鲁,但后来出于别的打算放弃了,鲁国也投降了。而在刘邦立国之后,还发生了刘贾屠城父;樊哙屠胡陵、煮枣、废丘;周殷屠六邑;周勃屠马邑;柴武屠参合;栾布灌赵城邯郸;周勃屠浑都(存疑)。以上的一桩桩一件件,都说明,在秦末战争当中,将军们真不把屠城看成一回事,更不把人命看成一回事。脾气暴躁些的,杀人就杀得眼红一点,如项羽、樊哙;性格正常的,像刘邦,就挑几个城市来杀。
有了项羽这种极度暴虐的货色作为对比,刘邦这种暴虐程度一般的,也成了大善人了。
历史久远,加之在以前的人的意识当中,命远不像今天那么贵重,一个“屠”字,实在难以曲尽其中的浓浓的血腥味。尸体枕籍,河水为之断流,到处都是熊熊燃烧的烈火,漫山遍野的哭喊和尖叫,空气中弥漫着焦炭的烟火气和烤肉的腥膻,满地都是血浆,遍地都是被踩得黏乎乎的脚印,士兵们杀完人了,拿着斫得卷了刃的砍刀在嘟嘟囔囔,嫌刚才那把老骨头太硬了……每一次屠城,其实都差不多,在启动了开战模式,沾了血之后,杀一个和杀一百个,在这些人眼里都没有区别了(除了可以砍下头颅当军功之外)。——然而,一转眼,这些士兵,说不定就成了降卒。他们的命别人也不会认真对待。项羽坑杀的二十万降卒,二十万精壮男子,竟然全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灭顶之灾;从开始到断气,一定需要好几个时辰,那些拿着锹铲埋别人的士兵,难道就不觉悚然,不觉兔死狐悲?
现在常常说起现代战争因为有了先进的武器,所以格外残酷,需要反思现代武器带来的伤害。我倒不这么认为,残酷的从来都是人心。历史上曾运用在战争中的杀伤力最大的武器是原子弹,但两次原子弹爆炸的直接死亡人数加起来不超过二十万。没错,是极其残酷,不过,项羽一次就坑了二十万人;早几十年,秦将白起也是一次就坑杀了赵国降卒四十万人(数字有可能夸大),光是他的军队在战争中就斩首近90万众。用着原始的冷兵器杀起人来虽然麻烦,可威力比原子弹还有过之无不及。没有任何武器的杀伤力能够与人心的残忍相比拟。
实际上,在后来的历史发展当中,每逢战乱,屠城(包括灌城、坑卒)仍然像一个可怕的传统一样,断断续续地维持着。有人认为项羽坑杀降卒是怕倒戈,很有合理性,这我完全难以同意。秦汉时期的大屠杀有很多并非基于军事战略方面的考虑,而是仅仅是情绪的宣泄、贪欲的满足等等。
项羽最后的败亡,与他喜欢杀降、喜欢屠城是绝对有关系的。不要忘了,后来的骁将李广至死不得封侯,他自己最后总结的原因就是因为他杀了八百降卒,是以不祥。
比较起来,刘邦在入关之前,众多城邑望风而降,得到了善待,也成了刘邦不断吸纳将领,打了胜仗的基础。
二
现在很难找到更多的资料和数据来分析刘邦、项羽的军队构成了。不过,项羽家世代是名将,据推测他的手中,应该有不少较为精良的职业军人;而刘邦,最初的三千人里,都是各地临时招徕过来的,有游侠、有群盗、有普通农民、有底层小吏。在其后的战争中,又不断有新的起义队伍加入刘邦。实际上,这样杂芜的队伍是最难领导的。起义队伍往往是暴力组织,尤其在许多起义者都是底层农民的时候,更为可怕,他们一无所有,同时也没有廉耻道德观;他们只有饥饿,同时还有饥饿带来的狂躁和仇恨;起义者不关心主义,抢劫和杀人往往是他们的目的和兴趣所在。二百多年后,西汉末年的绿林、赤眉起义就充分暴露出“义军”的真实面目。腐败的政府要的是你的钱;而那些激动的抢掠者,不仅要你的钱,还要你的命。
在这片土地上,只要你剥削得不是太狠,留给百姓最后一口饭吃,他就会忘记自己的权利和利益,会时时为着统治者着想;可一旦统治者残暴贪渎得超过限度,让底层百姓一无所有了,那种既不惜自己的命更不管别人的命的凶残和嗜血就会被释放出来,陷入非理性的互害丛林当中。
难得的是,在一路凯旋高歌的征伐中,刘邦借助他手下的那些名将们,居然成功地管束了手下的义军。
刘邦入咸阳,就很能说明问题。秦王子婴投降了,大家都说应该杀掉,刘邦说:“怀王派我来,就是因为我比较宽容,我不能让他失望。而且人家已经投降了,杀之不祥。”虽然一看到秦宫里的珍宝和美女,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刘三很是心动,但他还是听从樊哙、张良的劝谏,一概不碰,还军霸上,又让萧何把秦丞相府的图籍文书全部收起来。不要财宝,不要美女,不要地盘,只要各种户籍资料、法律文告、财政报表、税收账薄、地图和内府书籍——这些都是秦帝国赖以施政和维持统治的图籍。看得出来,这时候的刘邦,已经在做当皇帝的准备了。同时,还为了安抚百姓,他给秦暴政下的咸阳人“约法三章”,连百姓劳军他都不要,怕麻烦老百姓。
刘邦真的天生就是这样的人吗?当然不是。亚父范增就对说项羽说:沛公这个人,向来贪财好色,这次入关,‘珍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其志不小。’又说刘邦有天子气,让项羽赶紧杀了他。范增是看得很准的。刘邦为了长远目标,及时地摒弃了身上的土气和痞气,也抛掉了不切实际的游侠梦。
而项羽,就差得太远了。他坐进了咸阳,没几天就屠咸阳城,杀掉了秦降王子婴,烧其宫室,火三月不灭;然后,把珍宝都抢过来,把美女们带着一起往东走。其实,即便项羽再残暴,他要决心当领袖,民众们也是没有办法的,坐了江山那么个三两年,天下叫万岁的声音就会十分真诚了,谁要赶走他,说不定老百姓就跟叛党拼命。可项羽有准备当领袖吗?有准备收拾天下了吗?没有。他明显无心恋战,无心驻扎,充当的是抢一票就走的强盗,抢完之后杀人放火,毁尸灭迹。“秦民失望”,不仅是对其残酷本性的失望,也是对其不愿好好统治,不愿充当他们的舵手和领主的一种失望。
项羽比起刘邦门弟高贵得多吧,见多识广吧?瞧这点出息!更荒唐的是,韩生劝项羽,可以把以伯(霸)为首都定下来,项羽一想,秦的宫室都被我烧掉了,算了,还是别在这里呆了;我现在富贵了,有能耐了,应该回老家楚地去显摆显摆了,便说了一句名言:“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
而且,在项羽的理想中,他并无意于大一统,而是建立了不少于18个的小国,它们是一个联合体,他是其中的楚国的王,是这个联合体的盟主。这不违反了历史潮流了吗?
这就是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本来与项羽实力悬殊的刘邦,经过咸阳事件后,从道义上、从影响力上,隐然已可以和项羽分庭抗礼了。鸿门宴项羽没有杀刘邦,让刘邦逃了出去,既有项羽性格中优柔寡断的因素,也是因为项羽并没有绝对取胜的把握。刘邦又先让出了关中,双方就成了互相妥协的态势了。
刘邦在暗暗等等机会。想必项羽让英布杀义帝的时候,刘邦一定很高兴吧。项羽已经抛弃了自己的合法性,同时也把底牌露出来了,令天下的将帅士子心寒。刘邦抓住这个时机,为义帝发丧,号令天下击羽。
经过差不多四年,刘邦终于把项羽打败了,把他逼到乌江边自刎。
司马迁对项羽的失败寄予了深深的同情、甚至赞美。我理解他作为一个文学家对一代枭雄悲壮地赴死怀有的敬意;霸王别姬和乌江自刎的仪式感,给年轻、英俊、强壮的项羽的死亡增加了美感。而他的敌人,那位登上九五之尊的刘邦,却是一个如假包换的农村老头。从审美上来说,多么令人惆怅啊。
项羽被打败的这一幕,就不由想起了清代戏曲《千钟禄》:“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历尽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叠叠高山,滚滚长江。但见那寒云惨雾和愁织,受不尽苦雨凄风带怨长。雄城壮,看江山无恙,谁识我一瓢一笠到襄阳。”那歌者摇摇曳曳地拖着腔,听得人心都要碎了。江山都被断送了、无路可逃的项羽,不就正如一千多年后无路可逃的明代建文帝么!
当然,文人的臆想和现实的逻辑有时完全是两回事。项羽残暴、猜忍、刚愎自用,不过是“沐猴而冠”;项羽若功成之后,杀功臣怎么可能比刘邦手软?刘邦常被批为“伪善”,不过,像项羽这样连“善”都不愿意“伪”的人,杀宋义、杀义帝、杀二十万秦军连借口都懒得找的人,连恶都不愿掩饰的人,怎么可能当了皇帝之后,忽然柔情似水?
历史证明,这个年轻时不事产业的刘三,不适合做一个好农民,而适合做一个领导者。
三
有时想想项羽和刘邦的成功,孰善孰恶,真是一言难尽。
刘邦为什么能胜?每逢关键时刻,他性格当中的“仁厚、大度”,还有从谏如流时神一样的反应速度,都及时地救了他。陈平,盗嫂受金,刘邦原本没有什么好印象,听从魏无知的解释,重用。韩信,看不出能力,听从萧何的推荐,拜为大将;后来又顺着韩信的口风立其为真齐王;郦生,第一次见刘邦,刘邦正在踞床洗脚,郦生一劝,刘邦马上整理衣装,请其上座……所以,在与项羽逐鹿中原时,那么多人愿意为其所用。刘邦公开说过:
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我,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
他是一个“善将将”的人,一点都不虚。
司马迁偏爱项羽,不喜刘邦,所以他记录的项羽很良善:“项王见人恭敬慈爱,言语呕呕,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饮”。而刘邦却脱不了痞气和粗鲁,“沛公不喜儒,诸客冠儒冠来者,沛公辄解其冠,溺其中。与人言,常大骂。”还有,刘邦背信弃义的事也没少干,刘邦逃命的时候,为了让车更快,他三次把一双儿女推下车子,都被夏侯婴捡回来;项羽要烹煮刘邦的父亲时,刘邦嬉皮笑脸,一点都无所谓;刘邦从荥阳逃跑时,又派了两千名女人穿上兵甲从东门出去,当作楚兵的炮灰,还让纪信扮成自己任楚兵杀掉……
然而,项羽的仁慈却没有用对地方,连司马迁也忍不住在上面“涕泣分食饮”那句后面加上,“至使人有功,当封爵者,印刓弊,忍不能予,此所谓妇人之仁也”,小家子气已至于此!
刘邦的本性未必佳,但至少他意识到如果要向帝王之路迈进的话,要就控制自己的欲望,宽厚待人,与同伙一起分享胜利果实。
刘邦在楚汉争霸的后期,早已摆脱了自身的小农身份、游侠情结的限制,具有的长远的眼光和宽厚的胸怀;但我认为,刘邦登基后,仍然有几件事体现出了他骨子里对游侠之义的敬重。比如说,任侠季布,在当项羽的部将时,数窘刘邦,刘邦当了皇帝后重金要抓他,后来以其守信,赦免了他。栾布收彭越的头颅哭之,本该处死,刘邦敬重,赦免了他并拜为都尉。田叔陪疑为谋反的赵王张敖入京受审,刘邦亦感动,拜官。
反之,当初项羽的下属丁公,放了刘邦一马;等项羽灭了又向刘邦求封。刘邦冷笑,斩了丁公,称“丁公为项王臣不忠,使项王失天下者也。”刘邦杀丁公的理由是“不忠”,实际上非也。鸿门宴项伯救他的时候也是在项羽的阵营中呢,怎么项羽死后刘邦却封项伯为列侯?就是因为游侠的道德里,要求是“不矜其能,羞伐其功”,而丁公主动讨封,不是游侠,而是一小混混;而项伯,准备带张良一起逃亡,被张良感动后再去救刘邦,有游侠之烈风。
这里面,的确是有些微妙的平衡。
如果细想,就会发现,这不是平衡,而是刘邦对年少时的游侠理想的回光返照,对他手握处分权的一种任性。一些本来他可以杀的仇人,他不杀;一些本来他应该奖励的恩人,他杀了。在不影响大局的前提下,刘邦在行使一个皇帝快意恩仇的权利。
如果还没明白,我们再看雍齿这个例子吧。秦二年十月的时候,刘邦终于攻占了秦地丰,命令雍齿守丰,他自己引兵到薛。魏人周市派人对雍齿说,魏现在下了数十座城,你投降了我,你还可以当侯,守着丰,不投降,我就把丰屠城。雍齿本来跟刘邦关系也不好,周市一说,雍齿就同意了,为魏人守丰。沛公回过头来攻丰,反而不能下。雍齿的反叛,把刘邦气得牙痒痒的。
登基之后,群将日夜争功。张良劝说刘邦,大家既怕有功你却不封,更怕你记恨以前的过失,秋后算账,以防万一,准备造反呢。你要封一个你平生最恨的人,而且是大家都知道你很讨厌的人,大家就放心了。刘邦一下子就想起了雍齿,令人赶紧定功行封,封雍齿为什方侯。果然,群臣大喜,都知道刘邦不会因以前的怨恨杀他们了。
这个故事能说明的东西很多。如果和丁公的例子一比较,我们就会发现,刘邦行事并没有一个恒定的标准。有时,刘邦会恩将仇报,如对待丁公;有时,刘邦会以德报怨,如对待雍齿。总而言之,就是没有原则,游侠标准只是刘邦的无数个标准之一。这就是我认为君主最大的特权:“任意阐释权”。如论背叛,雍齿的情节比丁公严重多了吧?但君主就是有本事让臣子们拿不准自己到底是该封侯还是该被斩首。刘邦时而阴狠,时而仁慈,随便怎么做,都能找到理由。这就叫做“天威不可测”。
年老的刘邦,在人情世故的处分上,比起血气方刚的项羽,是更有谋略的。尽管他本人不一定会想得那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