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汉建兴十二年(公元234年),丞相诸葛亮去世于五丈原时,蜀汉皇帝刘禅特意换上白色丧服,下令举国哀悼三日。
有个在诸葛亮手下不得志的官员李邈,却上书称:「诸葛亮倚仗强军,狼顾虎视,独揽大权,是对国家和社稷的重大威胁。如今幸好他死了,边疆战事可以停止,皇室宗族可以保全,全国上下都为此感到欢庆。」刘禅接到此奏后,并没有如后世明朝万历皇帝对付张居正那样,发起一场清算诸葛亮的运动,反而勃然大怒,当即将李邈下狱处死。
【十二年,亮卒,后主素服发哀三日。邈上书曰:“吕禄、霍禹未必怀反叛之心,孝宣不好为杀臣之君,直以臣惧其逼,主畏其威,故奸萌生。亮身杖强兵,狼顾虎视,‘五大不在边’,臣常危之。今亮殒殁,盖宗族得全,西戎静息,大小为庆。”后主怒,下狱诛之。】——《华阳国志·卷十》。
这奇怪么?其实一点也不奇怪。《三国志》裴注中引孙盛点评白帝城托孤之事,是:
【古之顾命,必贻话言;诡伪之辞,非讬孤之谓。幸值刘禅闇弱,无猜险之性,诸葛威略,足以检卫异端,故使异同之心无由自起耳。不然,殆生疑隙不逞之衅。】
评价刘禅“暗弱”,未必十分公道,但称赞他“无猜险之性”,完全没有历史上很多皇帝那种雄猜本能,因此才能让蜀汉举国一心,不生异同和间隙,确实恰如其分的称道。
刘禅个人才能虽不算甚高,然而他的豁达从容,气量如海,秉承了其父昭烈皇帝刘备的恢弘大气。在诸葛亮生前身后,可说是孝顺如子,事若亲父,始终如一,确实不负刘备和诸葛亮对他“气量甚大增修、过于所望”、“天资仁敏,爱德下士”的好评。
前者出于刘备遗书,转述使者射援评价;后者出于诸葛亮之言。观其一世,这两个优点都恰如其分,并非过誉之辞。
刘备白帝托孤,将举国大权交托与诸葛亮。刘禅即位后曰:「政由葛氏、祭则寡人」,坚定不移地秉承父训,支持诸葛亮执政。身为名正言顺的皇帝,能一直克制自己欲念,压制任何帝皇心中都不可免的“皇权至上、君权至尊”这头猛兽,在诸葛亮之世满足做个礼仪天子,在诸葛亮身后更能遵其遗训,帝相情谊全始全终,岂止是非同小可的殊难可贵?
试想以刘禅所处的政治形势,若换了后世那些既无自知之明、又不知天高地厚的君主,定要掀桌子夺权,让帝国局势动荡、群臣惊疑忧惧,即使诸葛亮履行刘备遗言,改立刘永、刘理为帝,终亦伤先主情谊,和自己身后令名。
其实看皇帝对一个大臣的感情,看在大臣身后如何对待他的子孙家人便一目了然。
诸葛亮去世时,他儿子诸葛瞻不过才8岁,其后被刘禅视若子侄,嫁以爱女,并无过人功绩才干,仍一路擢升,34岁就为卫将军录尚书事,出将入相,执掌蜀汉大权,还不足以说明刘禅对其相父的深挚感情么?
不妨对比一下汉宣帝刘询刘病已,本是个连爵位都没有的平民百姓,造反失败的罪人卫太子的孙子,霍光将他立为皇帝;他却玩弄“郑伯克段”故技,无情诛灭霍氏满门,而不肯给霍光留一点血脉延续,甚至连霍去病的两个孙子(或嗣孙)霍山、霍云都不放过,令汉朝功勋排在前五位的两位大英雄就此灭族。
再对比一下那个在张居正的病床前,满口许诺““只看顾先生子孙便了”的万历皇帝朱翊钧,短短一年后,将张居正抄家清算,削尽身前宫职,差点掘坟鞭尸。张居正长子张敬修被拷打逼死,其余儿子充军烟瘴之地。
无怪《三国志集解》中对比「唐魏元成仆碑之祸,明张太岳籍没之惨」,赞叹刘禅果断速杀李邈、禁止任何人诽谤非议诸葛亮一事,是“后主之贤,于是乎不可及”。
确实,自古君臣相处,“谗慝生心,乘间构衅”,原系寻常;幼主和摄政、辅政大臣相处,见疏生怒,立正刑诛,“不待死肉寒而君心早变”,亦是寻常之事。
后世多少英豪人杰,要么终身忧谗畏讥伺候雄猜之主,要么被不自量力的凉薄之君毁去半生事业身后英名,何曾有幸能遇到一个刘阿斗?
即以有明三百年为例,从于廷益到王阳明到张太岳,这些千古英杰若换了刘禅来做他们的皇帝,又何愁不得生前身后令名得保、全始全终?
(ps:于谦替大明朝延命百年,却被明英宗朱祁镇杀害,境遇之惨,自不必言;而阳明先生王守仁去世后,嘉靖皇帝朱厚熜追论他所谓“擅离职守”罪,大臣亡故应有的恤典都被削夺,之前获得的爵位也被停止世袭,王学被朝廷当做“伪学邪说”封杀了几十年,直到朱厚熜死后才得以平反。)至于所谓“刘禅怀恨在心,禁止给诸葛亮立庙”说,同样也是后世不读史者,夸张讹传。
【及秦非笑圣人荡灭典礼,务尊君卑臣,于是天子之外无敢营宗庙者。】
秦汉礼制唯天子可立庙,本无臣子单独立庙之礼。有功大臣只能配享帝王的太庙,这是国家制度,从无例外。无论开国之萧何、张良;开疆之卫青、霍去病;中兴之邓禹、吴汉,都不可能被单独立庙。
诸葛亮去世后,因为他实际执掌国政十一年,各地臣民纷纷上书,要求在国都成都给诸葛亮立庙一事,被朝堂以此违背礼制拒绝,原是正理。执掌中枢的蒋琬费祎等人皆是诸葛亮故吏,亦秉承诸葛亮公而无私的执政思想,就算刘禅本有此心,也必被群臣谏阻。
而此后数十年,蜀中百姓自发私祀诸葛亮不断,所谓“百姓巷祭,戎夷野祀”,朝廷亦从不加任何禁止。直到习隆和向充提出了一个的变通办法,即改立庙于距离诸葛亮墓地不远的沔阳,尽顺民心,存德念功,又崇正礼。刘禅从其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