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国演义》里,刘晔可以说是一个很不引人注意的角色,如果不是铁杆儿的“三国迷”,大概没有几个人会记得他的名字。事实上,在号称“谋臣如云”的曹魏集团中,他也的确没有起到多大的实质性作用,而在郭嘉、程昱、荀彧、荀攸、贾诩等人的光环之下,他确实也显得有点儿不那么出类拔萃。然而,这并不能说明刘晔的才智就真的在这些人之下,事实上,自出道那一天起,刘晔始终都是曹魏集团中重要的谋臣,他曾经长期跟随在曹操身边,出过不少奇谋妙计,其后又辅佐曹丕、曹睿,是名副其实的“三朝元老”。
刘晔初到曹操手下,便充分显示了他与众不同的独特的才华。当时,同时被征召的有“(刘)晔及蒋济、胡质等五人,皆扬州名士。”而就在曹操向他们问起“扬州先贤、贼之形势”时,其他四个人都是“争对,待次而言”,只有刘晔始终不发一言,等到曹操停下不再提问时,才“设远言以动太祖”,而且话又并不多说,“太祖适知便止。若是者三。其旨趣以为远言宜征精神,独见以尽其机,不宜猥坐说也。”可见,在这五个人当中,刘晔才是真正的高手中的高手。面对曹操这样的人,还要你去夸夸其谈地去细说什么吗?只要点到也就是了,因为曹操的理解和判断的能力远比我们想像的要强得多。刘晔初露锋芒,就以他卓越的才华得到了曹操的认可,其结果是“太祖已探见其心矣,坐罢,寻以四人为令,而授晔以心腹之任;每有疑事,辄以函问晔,至一夜十至耳。”如此看来,他是真的博得了曹操的信赖,大概可以从此风云际会、大显身手了。
然而事实却根本不像我们想像的那么简单,在以后的日子里,刘晔一次又一次为曹氏集团献出奇谋妙计,可是却一次又一次地被拒绝采纳——而恰恰就是这些计谋,事后竟然无一不验,一切都在刘晔的预料之中。
就在曹操平定了汉中张鲁之后,刘晔就向曹操提出:“今举汉中,蜀人望风,破胆失守,推此而前,蜀可传檄而定。刘备,人杰也,有度而迟,得蜀日浅,蜀人未恃也。今破汉中,蜀人震恐,其势自倾。以公之神明,因其倾而压之,无不克也。若小缓之,诸葛亮明於治而为相,关羽、张飞勇冠三军而为将,蜀民既定,据险要,则不可犯矣。今不取,必为后忧。”以当时的形势看,这实在是一个上上之策,如果曹操依言行事,也许三国的历史就要改写,可是其结果却是“太祖不从”。
事实证明,刘晔的判断是完全正确的。因为就在七天之后,有蜀国的降者说:刘备初入蜀时,“蜀中一日数十惊,备虽斩之而不能安也。”可以想像,在那种情况下,如果曹操率大军杀过去,将会是怎样的后果。而后来,刘备羽翼丰满之后,确实成了曹魏集团的心腹大患,他们不但最终失了汉中,还丢了大将夏侯渊的性命。
刘晔不仅能够对天下形势、敌我情形做准确的判断,而且更能深入地深入分析敌人心理,并且提出正确的意见。
蜀国有一个有着“容止才观”的人物孟达,曾经率众来降,深受曹丕的器重,封他为“新城太守,加散骑常侍”。人们也都对其十分常识,可是刘晔却坚持认为“(孟)达有苟得之心,而恃才好术,必不能感恩怀义。新城与吴、蜀接连,若有变态,为国生患。”后来果然不幸为其所言中,孟达趁诸葛亮北伐之时发动了叛乱,如果不是司马懿智勇兼备,采取奇袭将其剿灭,后果实在不堪设想。
而在关羽被杀之后,(曹丕)“诏问群臣令料刘备当为关羽出报吴不”,大家一致以为“蜀,小国耳,名将唯羽。羽死军破,国内忧惧,无缘复出。”只有刘晔认为:“蜀虽狭弱,而备之谋欲以威武自强,势必用众以示其有馀。且关羽与备,义为君臣,恩犹父子;羽死不能为兴军报敌,於终始之分不足。”后来刘备果然亲自带兵击吴。
就在吴国对抗蜀国的时候,孙权突然打发使臣向魏称臣,于是“朝臣皆贺”,也只有刘晔提出不同的意见:“吴绝在江、汉之表,无内臣之心久矣。陛下虽齐德有虞,然丑虏之性,未有所感。因难求臣,必难信也。彼必外迫内困,然后发此使耳,可因其穷,袭而取之。夫一日纵敌,数世之患,不可不察也。”可是“帝不听,遂受吴降,即拜权为吴王。”结果一如刘晔所料,“备军败退,吴礼敬转废”,完全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在刘晔的一生中,献过的奇谋妙计绝对不仅仅是这些,仅在《三国志·刘晔传》中的记载就尚有多条。而且,刘晔不仅思维敏捷、才华出众,还有着过人的胆识和勇气,十三岁时就曾经按母亲的遗命,斩杀了父亲宠信的侍者;二十多岁时又借曹操的威名击杀了地方豪强郑宝,并且招降了他的部下。
在整个《三国志·刘晔传》中,我们几乎找不到他的一点儿缺点,他竟是以一个近乎“完人”的形象定格在历史之中的。在各种历史著作中,刘晔也得到了人们一致的高度评价。许劭就认为:“晔有佐世之才。”傅玄则认为:“晔有胆智,言之皆有形。”而陈寿则评价说:“程昱、郭嘉、董昭、刘晔、蒋济才策谋略,世之奇士。”是将刘晔和程昱郭嘉等人并称的,至少认为不在众人之下。甚至连主席也说“此传可一阅”,认为刘晔“放长线钓大鱼”的计谋是值得学习的。
可悲的是,以刘晔这样一个有勇有谋的“完人”,做为曹魏集团智囊中重要的一员,先后服侍了曹操祖孙三代,终其一生,献计无数,可是他的计谋却真正被采纳的却少之又少。在《三国志》本传的记载中,也只有在曹操讨伐山贼陈策时才听了他一次,而在“至则克策,果如所料”的情况下曹操还大笑着说了一句“卿言近之”,算是在语言上对他最高的褒奖了。除此之外,在针对吴蜀两国的政治军事问题的重大决策上,刘晔的正确建议竟没有一次得到执行,甚至也没有一次得到重视。
为什么会这样呢?只因为刘晔姓刘——是汉室的后人。而且他这个出身和刘备不大一样,刘备的“皇叔”身份无论在当时还是在后世,都常常被人怀疑,可是刘晔“汉室宗亲”的身份却是实实在在的,史载“刘晔,字子扬,淮南成惪人,汉光武子阜陵王延后也。”这个身份从来就没有人提出过异议,应该是真实无误的。也许正因为如此,尽管曹氏祖孙三代都对刘晔礼遇有嘉,在骨子里却从来就没有真正地信任过他。可以想像,如果刘晔不姓刘,而是姓曹,或者姓夏侯,哪怕是姓刘姓之外的什么赵钱孙李也都不要紧,只有这个姓氏,只有这个“汉室宗亲”的特殊身份,多多少少总会叫他们有些顾虑。
事实上,以刘晔的聪明程度,当然不可能看不到这一点,所以,在天性多疑而又残暴的曹氏祖孙面前,他为人低调、经常夹起尾巴做人也就在情理之中了。《三国志·刘晔传》载“(刘)晔在朝,略不交接时人。或问其故,晔答曰:‘魏室即阼尚新,智者知命,俗或未咸。仆在汉为支叶,于魏备腹心,寡偶少徒,于宜未失也。’”能够做到这一点真的很不容易,我们想一想都会觉得很累,但刘晔却一直做得十分出色。尽管他的计谋很少被采纳,却自始至终都是曹魏的重要谋臣,并且做到了太中大夫,“晋爵东亭侯,食邑三百户”,可以说是成功者的典范了。
晚年的刘晔更加谨小慎微,虽然尚没有达到“多磕头,少说话”的地步,却也逐渐把自己锻炼成了一个左右逢源的两面派。就在魏明帝曹睿和群臣讨论要讨伐西蜀的时候,“朝臣内外皆曰不可”,可是刘晔却“入与帝议,因曰“可伐”;出与朝言,因曰“不可伐”。”分明成了一棵随风倒的墙头草。可惜,这棵墙头草并没做多久就露了馅儿。因为有一位“持不可伐之议最坚”的中领军杨暨,也是明帝的亲臣,同时他又十分看重刘晔,“每从内出,辄过晔”,刘晔就和他讲开了不该征伐的意见。结果有一次,杨暨又说起伐蜀的事,把明帝惹急了,说了一句“卿书生,焉知兵事!”,杨暨就搬出了刘晔做为自己的挡箭牌:“臣言诚不足采,侍中刘晔先帝谋臣,常曰蜀不可伐。”结果召来刘晔对质,他却以“终不言”的态度玩起了沉默。事后,在单独见面时,他又对明帝及杨暨分别提出了看似义正严辞的批评。对明帝说的是:“伐国,大谋也,臣得与闻大谋,常恐脒梦漏泄以益臣罪,焉敢向人言之?夫兵,诡道也,军事未发,不厌其密也。陛下显然露之,臣恐敌国已闻之矣。”而对杨暨说的则是:“夫钓者中大鱼,则纵而随之,须可制而后牵,则无不得也。人主之威,岂徒大鱼而已!子诚直臣,然计不足采,不可不精思也。”结果是“帝谢之”,“暨亦谢之”——他在两面都捞了好。而且,他这种两面讨好两面都不得罪的伎俩还不是偶然一用,史载“(刘)晔能应变持两端如此”,正可见这种事儿他是常干的。
可是他说的都是真心话吗?偶一为之还没有什么,时间一长,就有人对他的做派提出了质疑,并且在曹睿跟前打起了小报告,认为“晔不尽忠,善伺上意所趋而合之。陛下试与晔言,皆反意而问之,若皆与所问反者,是晔常与圣意合也。复每问皆同者,晔之情必无所逃矣。”曹睿照样子一试,刘晔果然中计,结果是明帝曹睿“果得其情”,于是从此疏远了他。最后,刘晔只能落得个“遂发狂……以忧死”的下场,只留下满腹的遗憾。
对此,《三国志·裴松之注》引《傅子》的评论是“谚曰:‘巧诈不如拙诚’,信矣。以晔之明智权计,若居之以德义,行之以忠言,古之上贤,何以加诸?独任才智,不与世士相经纬,内不推心事上,外困于俗,卒不能自安于天下,岂不惜哉!”是将刘晔看作了一个“巧诈”之人。其实,傅玄的观点还是略嫌“正统”了些,今天看来还是多少有些偏颇。试想,以刘晔的“明智权计”,他何尝不愿意“居之以德义,行之以忠言”,可是事实上又如何能够做到呢?多少年来,他周旋在曹家祖孙三代周围,非但没有获罪,而且还在“出身有问题”的背景下将自己的身份地位一次次提高,成为曹很集团中的“红人”,又岂是那么容易做到的?也许正是他多年来奉行的谨小慎微、瞻前顾后的做人原则,所以才使这一性格在他晚年时候达到了极致,并且使他终于没能善始善终,真真叫人为之扼腕叹息。
只不过因为一个“出身问题”,以刘晔那样的绝顶聪明,又在曹操“任人唯贤”的政策之下,尚且遭遇如此的命运,更何况非其人,非其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