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上那些诛心
近来买了《清代文字狱档》,放在案头慢慢翻阅,发现里面有几乎清朝全部文字狱一条龙式的记录,从民间的告发、地方政府的上奏、皇帝的批复到审讯、定案、量刑,都极其翔实。
站在21世纪的舞台上,回看18世纪的舞台,眼前血雾重重,很多哭声、惨叫声和幸灾乐祸的冷笑,严酷无情的呵斥声,在血雾中弥漫,然后在所谓“乾隆盛世”这块锦绣上,涂抹成一块最大的污渍。
合上书,远离这层血雾,不由得感慨:是不是因为文字狱,导致中国人做人的门槛相当高,做人成了一门技术活,大清盛世中的许多才能,都消磨在寻求保身上面了。
这里暂且摘取其中一个案件,其中一些审讯记录,与大家探讨。
事由:向皇帝打报告要求追赠先辈荣誉却惹杀身大祸
这是乾隆四十六年的农历三月十八,按照西历则是公元1781年,乾隆御驾在河北保定,71岁的他刚刚从五台山巡视回来,这是第三次巡查五台山。到保定府不久的他,就有人报:有个叫尹绍淳的男子要给皇上两份报告。给皇上是能随便上报告的吗?来人什么身份?据查,该男子是直隶(河北)博野县人,父亲是退休的大理寺卿尹嘉铨,此次带来的折子,是替他老爹尹嘉铨捎给皇上的。
给皇上写报告,还要儿子捎带?看得起朕吗?估计乾隆带着一点不太爽的感觉来看这两份报告。报告写的是什么?
第一份报告:替死去的父亲向皇帝伸手要荣誉
乾隆打开第一份,上面如此写着:皇上您好,俺是前大理寺卿三品官尹嘉铨,俺爹也是离退休干部,前河南巡抚,江苏学政尹会一。皇上,您还记得不?您曾经夸奖俺爹是个孝子,夸俺奶奶是个贤淑妇女。还专门赐诗给我们家,这首诗如今挂在俺家的门上。
乡亲们看了都觉得很振奋,纷纷表示不能辜负皇上的期望,工作学习上要奋起前进,“莫不观感兴起”。俺爹去世三十年了,如今喜逢皇上您光荣巡视五台山回来,俺很想借着您巡视五台山的春风,给俺爹来个追认,封个谥号,具体追认的荣誉吗,俺也替您想好啦,就从您御赐给俺家的诗词里面取,让俺家世世代代承受这分光荣,还恳请皇上恩准,臣很激动地等着您做决定,“恳伏乞皇上睿鉴施行,臣不胜激切待命之至。”
看了这封信,深谙人心的乾隆岂能不知道尹嘉铨肚子里的那点小算盘:姓尹的,你看朕来了河北,这么大的庆典没有请你这个退休干部,你没面子了,特意来提醒朕?
对主动要荣誉的下属,领导都是不喜欢的,乾隆已经有七分不爽,于是朱批回复道:追认封谥是国家的大典,“岂可妄求?”这份报告本来是可以交给有关部门来定你的罪行的,姑且念你是出于对父亲的一片孝心,免了你的罪,“若再不安分家居”,则要治你的罪,“钦此”。
如果尹嘉铨只交上去第一封信,历史的天空也就少了一分血腥,偏偏尹干部似乎生怕自己不出事,还有第二封,于是乾隆打开第二封报告——
第二份报告:提出要将父亲的牌位搬到孔庙里去和孔子一起不朽
报告里面说:皇上您还记得不?俺爹在世的时候,曾经向朝廷推荐杰出先进文化人士汤斌,说他是学习孔子先进分子,恳请将他的牌位放到孔庙里面,和孔子一起成为大家学习的榜样,当时政府没答应。俺爹一直记着这个事,俺也记得这个事,一记就记了四十年,“四十年来不愆忘”,这回趁着您巡查五台山的春风,答应俺爹生前的要求,将汤斌先生的牌位安置到孔庙里面去。当然,顺便也将俺爸爸的牌位也安放到孔庙里面,让他老人家也光荣光荣。还请皇上您特别下旨施行,“伏乞皇上特降谕旨施行。”
如果前面的信是“寸”,那后面的信就是“尺”了,尹嘉铨得寸进尺,让乾隆十分不爽。进孔庙是怎么样的荣誉?孔子是圣人,坐在庙里陪他的,肯定不是阿狗阿猫就可以的,尹嘉铨的老爹虽然不是阿狗阿猫,但按照当时的标准,要够着孔圣人旁边的位置,修行还远着呢。后来的曾国藩,为清朝中兴名臣,功劳一时无人能比,死后,大清帝国上下都热烈期盼他能进孔庙坐个位置,结果因为没有学术专著而遗憾地落选,尹会一肯定和曾国藩是没得比的。这种事情荒唐到什么程度呢?打个比方吧,就如同一个三流小说作家死后要进法国圣贤祠,和雨果大仲马他们并列一样。
说实话,就算把我们放在乾隆的位置,我们也会生气的,荣誉是尔等伸手可以要来的吗?然而,乾隆不是我们,作为中国最专制时期的封建帝王,生气的结果是相当严重的,他于是朱批:“竟大肆狂吠,不可恕也”。钦此。然后又在当天批示:“尹嘉铨着革去顶带,拿交刑部治罪”。就是取消干部身份,交由刑部处理。
第一份评语还带有批评教育和警戒的意思,还放在统治阶级内部矛盾来处理;第二份批语则上升到了定罪的高度,完全放在敌我矛盾的范围来处理。
一场肃杀行动开始了。
审讯实录
过程一:
动员国家力量抄家寻找定罪的蛛丝马迹
就在批复完报告的当天,负责此案的大学士英廉立即表态,尹嘉铨“丧心病狂,狂悖”,我们看了报告“不胜骇异”,这厮应该“重治其罪”。捕拿行动立即开始,就在农历三月十八,决定锁拿尹嘉铨交刑部,并且抄家。乾隆对此就批复了五个字:“知道了,钦此。”就是说,性质已经定下来了,你们放心去办。
光靠这两份报告给尹嘉铨定罪,证据似乎太单薄了点,还得多搜罗。尹嘉铨是读书人,要给读书人定罪,当然是从他读过的书、写过的专著里面去找。刑部马上行动起来,在控制了尹嘉铨全部家产的情况下,查书效率奇高,速度超快,这也难怪,专制爪牙们好的就是整人这口,办事焉得不积极?仅仅过了四天,到三月二十二,抄家报告递交到乾隆手里,成果如下:
在藏书和文章中找罪证
书大小310套,散书1539本,未装订书籍一柜,法帖册页56本,破字画58卷,书信一包计130封,书版1200块。
目标已经锁定,于是所有的书籍字画全部集中到一间房子里,着人细细查找罪证。
乾隆还是批复五个字:“知道了,钦此”,也就是暗示手下,你们照我的意思去办就是。
到三月二十五,财产状况也查出来了,本文不再重复。重点是在查书和专著,大清帝国有的是文化人,尤其是领朝廷俸禄的文化人,上头还会为大家查书拨经费,有的是时间,有的是经费,大家细细查,一页一页地查,一个字一个字地查,反过来复过去查,绝不漏走每一个细节,总能揪出尹嘉铨内心深处那些不可告人的用意。
查了三个多星期的书,终于查出个子丑寅卯来,紧接着开始审讯,到四月十五,审讯结果上呈到了乾隆手里,大清帝国真的是很闲,为的这么个鸡毛蒜皮的事,能耗上这么多智慧、精力和国家资源,彼岸正忙于工业革命的大英帝国真是惭愧不如。这是一份很生动很翔实的审讯报告,限于篇幅,不能全登,暂且摘录如右,稍加翻译和删减(引号内的是审讯原文)。
过程二:连怕老婆都成了罪状
刑部:你将你母亲的死称为“薨”,“此等字样又岂可寻常通用,你难道不晓得吗?”
尹嘉铨:我是借古人的用法,丝毫不敢有其他用意,“总是我糊涂该死,还有何辩”。
刑部:你写的《近思录》说什么天下最大的忧患是民意不能上达,言路没有开通,如今“遭逢圣世”,谁说老百姓的意见不能传达到朝廷了?“你说此话究竟有何意见?”
尹嘉铨:皇上洞悉民情,我这样讲是“我的该死处,还有何辩”。
刑部:你在你的书信内说不愿意做台谏(给皇帝提意见的官员),你说你不提意见又不心甘,提了意见又怕有“不测之祸”。你什么意思,当今万岁很民主,只要提得好,就会采用,哪里会有“不测之祸”?
尹嘉铨:我说的是空话,我的意思只是说这个官不好当。当今圣朝从来没有禁止人说实话。
刑部:你自称古稀老人,你说“古稀”一词出自于杜甫的诗,可是当今的万岁爷已经写了《古稀说》,你难道没有拜读过?现在就把《古稀说》给你好好读一读,咱皇上“临御四十六年,励精图治,这才是自古所稀,你如何敢妄称呢?”(这也冤大了,古稀是民间常用词,如今倒成了对皇帝不敬的罪名了。)
尹嘉铨:我“狂悖糊涂,毫无可辩”。
刑部:“你当时在皇上跟前讨赏翎子,说是没有翎子就回去见不得你妻小,你这假道学,怕老婆,到底皇上没有给你翎子,你如何回去的呢?”(翎子,清代官吏礼帽上装饰的表示品级的翎毛。)
尹嘉铨:“我当初在家时曾向我妻子说过,要见过皇上讨翎子,所以我彼时不辞冒昧,就妄求恩典,原想得了翎子回家可以夸耀,后来皇上没有赏我,我回到家里实在觉得害羞,难见妻子,这都是我假道学,怕老婆。”
刑部:你老婆平时妒悍,给你娶一个50多岁的寡妇给你做妾,这个女人是个守节的贞妇,肯定不会答应,你老婆不过想借此博个不妒悍的名声,“总之是你这假道学,平常做惯这欺世盗名之事,你女人也学了你欺世盗名,你难道不知道吗?”
尹嘉铨:是的,我怕老婆,我假道学。
画外音一:
被家中“虎婆”逼着向皇帝要荣誉
审讯招供到这里,案件的缘起恐怕是有些眉目了。尹嘉铨出事,有相当一部分可能是由他的刁悍老婆引起的。
尹嘉铨某年见乾隆,事先答应老婆,要在皇上面前讨一顶花帽子,居然当着乾隆的面提出要一顶翎子,结果他面子不够大,乾隆不给翎子。估计,乾隆对他的厌恶,从这里就开始了。而尹嘉铨回到家,肯定没少挨老婆的批。1781年这一回,这两份向朝廷伸手要荣誉的报告,或许是尹夫人撺掇他写的,尹脸皮不够厚,不好亲手交给皇上,只好要第三个儿子候选教谕尹绍淳送过去。
老婆有荣誉感,希望老公上进,这个没错,不过呢,这个要求也要有个底线,不要让老公太为难,尤其是让老公到了厚着脸皮很吃力的地步。瞧瞧,这位尹太太,这位“虎婆”开大口,向乾隆讨荣誉,将全家的性命都快要搭上了。
老公对老婆好,就是最大的荣誉;其他的荣誉,都是爱情以外的东西,没有的话,也不要强求。
画外音二:
现代人与乾隆时期人对话没问题
如今影视剧网络小说兴起“穿越热”,当今的人穿越到清朝,语言能通吗?从这份审讯的对话记录来看,应该是可行的。不过再远些,项少龙穿越到战国秦朝,那真是不可行了,战国的人与现在的人讲话,比鸡同鸭讲还要远,项少龙估计先得进先秦语言培训班。
结局
刑部建议:处以凌迟,株连全家
乾隆改为:绞刑,家属免罪
案件处理进行得很快,四月十五,审讯记录到乾隆手里,大学士英廉建议对尹嘉铨处以凌迟,一刀一刀碎割死,而且要株连全家。走狗给主子建议的处罚,当然越重越好,如果写轻了,主子说你不尽力咋办?
到四月十七,乾隆的批示下来了,将凌迟改为“绞立决”,家属不株连。显得他格外开恩。然后,乾隆解释说,他本意不想杀人,但“为世道人心起见,不得不明示创惩以昭炯鉴”,就是说杀鸡给猴看,以后大家要小心,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到时候,就不会像尹嘉铨那么幸运了。
另一种记载:免死,隐居归田
血腥的一幕到这里,似乎可以结束了。然而,事态似乎还在发展。在晚清的史料《清稗类钞狱讼类》中,这个案件居然还有新记录,说尹嘉铨接到死刑通知后,颜色不变,镇定自若,心情也不坏,喝了三杯酒,还吃了一片火腿肠,一块肥肉。乾隆听说后,冷笑一声,召见了尹嘉铨,数落他一番,然后免死,让他回家种红薯。然后还问他,有什么事情要上奏。尹嘉铨经过了这番风波,思想彻底被改造,他说:我以后天天烧香,恳请上天保佑我大清朝和圣上,到一百岁都不间断。乾隆哈哈大笑说:“汝尚欲活至百年乎?”于是挥手让尹出去。
两种记载,哪个可信?作为一个善良的人,我宁愿相信后者。
从理性角度分析,乾隆很可能就是通过吓破一个人的胆来吓破一群人的胆,在达到目的后,宽大处理个别当事人,通过安抚一个人的心来安抚一群人的心,通过肃杀行为让奴隶怀着所谓感恩的心,幸福地生活在奴役的环境里,从此太平盛世。
结语:在细读这份长达数万字的记录时,我吃惊地发现自己总是站在乾隆的角度看待这起事件:尹嘉铨是个混蛋,动手向领导要荣誉,被判刑真是活该,你怎么能这样不小心不低调呢?从自己的心态来体会,这就是所谓的封建遗毒观念在作怪。帝制被消灭一百年了,我们一路地消除封建病毒,以为涤荡无遗。结果一转念间又被它附上了,原来封建遗毒是具有一定耐药性的。难怪中山先生说:警醒,警醒。
因此,我欲以此文为一朵小花,放在十七、十八世纪文字狱的墓碑上,祭奠明史案、吕留良案、南山诗集案等一系列文字狱案件中的冤魂,也以此祭奠为推翻帝制奔走奋斗的中山先生、黄克强、宋教仁、秋瑾、林觉民、徐锡麟……
同时,也奉劝荣誉感过于强烈的“虎婆”们,不要为难你们的老公,逼你们的老公向领导要过分的荣誉,万一他的领导是乾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