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378年,大明洪武十一年,夏四月,年已半百的朱元璋将目光投向了家乡凤阳。坐镇南京城金銮殿的他,是一个政治人物,一个军事人物,然而,当他的目光投向故乡时,这些政治军事元素全部褪去,他全部身心还原成一个孩子,在故乡面前,再伟大的人物,也永远只是一个孩子。朱元璋拿起镜子,镜子里出现一个孩子,却是一个容颜苍老,满头白发的孩子——“秉鉴窥形,但见苍颜皓首”。
再也回不去当年的故乡了,他创建了明王朝,却再也挽不回当年的父母,当年的兄弟,当年的悲伤。五十岁了,故乡久违,要为自己的青春和地下的亲人写一些什么呢?朱元璋在泪光朦胧中提起了笔,“泪笔以述”,写下一篇《大明御制皇陵碑》,其实也相当于一篇人生自白,文字上的人生写真。
写真人生:不炫耀辉煌 只有苦难是最真实的。作为大明开国皇帝,富有四海的物质,也富有四海的文化,岂会缺少大学士大才子,然而,这一次,朱元璋决定自己动笔。因为,他知道,只有他这个从故乡的苦与痛中走出来的孩子,才能有效地与故乡沟通,与逝去的亲人交流,文人学士们过于精美的表述,反而形成沟通交流上的障碍。
正因为如此,在这篇纪念父母兄嫂的文字里,没有“儒臣粉饰之文”,没有所谓的天子降生,红光满屋的迷信记载,在死去的父母面前,还好意思讲这些不着边际,专门忽悠人的神话吗?再怎么忽悠,也不能忽悠父母之邦。朱元璋笔下出现33年前故乡的天空,没有一丁点积雨云,却飞满了蝗虫;又出现33年前故乡的大地,被蝗虫啃光了庄稼的大地,围绕在朱元璋的周围,朱元璋于是写下:“农业艰辛,朝夕彷徨。”这是人生写真,是家世的写真,朱家没有任何神圣之处,也没有任何神秘之处,它也要接受天灾的淘汰,也要投入残酷的生存突围战,亲人们一个个倒下了,朱元璋的父亲,母亲,大哥。生在故乡的大地,死在故乡的大地,却不能葬在故乡的大地,因为大地是“田主”的。
而“田主”对17岁的朱元璋“呼叱昂昂”,居高临下地呵斥他。读书不多的朱元璋,在这里引用了一句诗经:“田主德不我顾”,即《硕鼠》里的“莫我肯德”,不肯对这个有着丧父丧母之痛的少年施舍一点恩德。这是个人形象的写真:面对生存淘汰战,当初的他,毫无英雄本色,所能应对的只是自己的本色:哭泣,“兄为我哭,我为兄伤。皇天白日,泣断心肠。”
写真的笔法,记录了最原始的感恩心态:在小朱最无助时候,他也渴望别人施与一点点暖色调。就在无处可葬亲人时,邻居刘继祖慷慨献出尺寸之地,让朱家老人能在故乡的大地下栖身。“忽伊兄之慷慨,惠此黄壤”,刘继祖的义举让朱元璋直接感受到故乡大地的温暖,朱元璋对这种温暖,记住了一辈子,就在写碑文这一年,洪武十一年,九月,追封刘继祖为义惠侯。
在写真的文字里,英雄的选择和一个普通乡民没有任何区别:逃荒,无助,“朝突炊烟而急进,暮投古寺以趍跄”,早晚奔波,朝着有炊烟的地方跋涉,向着有钟声的寺庙行进,没有任何豪情壮志,人生的理想,除了求生还是求生。此时的朱元璋,没有任何迹象显示他会成为彼时的明太祖,朱元璋对少年岁月的回顾,纯粹是写真的笔法,而到了他儿子朱棣的笔下,少年朱元璋却已与彼时的明太祖画等号,在明成祖所撰写的《御制大明孝陵神功圣德碑》里,一户普通农家,成了“句容大族”,删减了饥荒和困苦,朱元璋只剩下神的形象:“威仪天表,望之如神”。看到后者,真是出一身冷汗,感谢朱元璋在此前留下了一个最写真的人生记录,否则,后人只能看到坐在神坛上的朱元璋,而神坛上的,就是失真的。
在朱棣写的《御制大明孝陵神功圣德碑》里,父亲朱元璋的人生理想从来就是确定的,与朱元璋相匹配的平台,就是“天下”,和朱元璋相匹配的对应物,就是“豪杰”——“及天下乱,豪杰相率来归。乃焚香祝天,为民请命。”
而在朱元璋的写真文字里,其心路则大相径庭,他首先是一个不自信的孩子,“我何作为,百无所长。”我能做什么呢?我什么特长都没有,投靠亲戚,在世态炎凉的氛围下,只能自取其辱;孤身走天下,只有影子才是最忠实的伴侣。这个孩子,对自己能否生存下去,都没有足够的信心,“我何作为,百无所长”,完全是一个没有作任何准备就被抛入社会的孩子,他连像样的谋生特长都没有,遑论率天下豪杰,扭转乾坤?其次,他是一个充满着惶恐感的孩子,生存物质的匮乏,让他“心惊若狂”;一路奔波,无依无靠,他哪里有心思让天下豪杰来投奔,无非就是充满了对已故父母的依恋和哀思——“魂悠悠而觅父母无有”,只是悲情地呼唤着:我父,我母,你们在哪里?对于飘零的身世,对于不确定的前程,他充满了焦虑感和不确定感,如同沸腾的热水——“身如飘蓬逐风而不止,心滚滚乎沸汤”。
更真实的是,他一度曾是一个不敢拥有理想的孩子。对于人生中第一次主动踏出来的一步,他也充满了犹豫,甚至懦弱得不敢做出人生的选择。朋友写信劝他参加郭子兴的起义军,他的第一感觉是忧虑、恐惧,吓得不行,不知如何筹划——“既忧目惧,无可筹详。”这个孩子的成长,更多是被生存逼出来的,他对人生前景的规划,更多的是在痛苦地犹豫中做出来的。
在这些袒露心迹的写真文字里,没有豪情壮语,只有对亲情的眷眷不舍,当朱元璋能自己创业,带领一支队伍时,他的姐夫和外甥来投奔,他深情地写到了外甥见到他这个舅舅,就好像见到死去的娘亲,重聚的亲人扯着他的衣服倾诉——“驸马(姐夫)引儿来我栖,外甥见舅如见娘………一时会聚如再生,牵衣诉昔以难当。 ”朱元璋可能没有意识到,他在历史大事之外,给我们留下了这么些人性的细节,让我们看到一个真实的孩子和他真实的心灵,更看到一代英雄的真实成长过程。也为明史的研究留下了宝贵的资料。赵翼在《廿二史札记·明初文字之祸》中摘引《闲中今古录》说,杭州教授徐一夔在贺表里,因为写到“光”字和“则”字,朱元璋认为是讽刺他当过和尚当过“贼”,于是杀了徐一夔。谣言粉碎机:学者陈学霖考证的结果让人大跌眼镜,徐一夔在“被杀”的第二年,居然还给人写过墓志铭,事实是,他平平安安地活到八十多岁,死于建文二年,在朱元璋去世之后。其实,在这篇《大明御制皇陵碑》里,朱元璋本人也没有隐瞒自己出家和参加起义的旧事,倒是坦陈了这段在封建士大看来似乎很不堪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