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无功而返,尼克松当然会大丢面子,他还尚未把我这趟密访告诉其他的内阁成员。如果两年来与中国的外交来往中我们所作的分析是正确的话,若美国派团赴华一事遭挫,那么,促使毛泽东邀请我们访华的紧急情况就可能会发展到无法收拾的地步。
尼克松任总统期间最富戏剧性的事件在当时却鲜为人知,因为尼克松认为访华若要成功,就必须严加保密。若公之于众,则需要在美国政府内部获得层层批准,走一道道复杂的程序,世界各国也都会坚持要求与我们商议,这样会影响我们去北京摸清中方的态度。透明固然重要,但为了建立更为和平的世界秩序,抓住历史机遇也是必要的。
我们一行人取道西贡、曼谷、新德里和拉瓦尔品第前往北京,对外宣称是代表总统出外调查。我们这一行人中,有一个去北京的核心小组,其余都是外围人士。核心小组成员除了我以外,还有我的助手温斯顿·洛德、约翰·霍尔德里奇和迪克·斯迈泽,以及特工人员杰克·雷迪和加里·麦克劳德。为了保证最后的辉煌盛举不受影响,我们故意把在沿途每个城市的逗留都安排得极其枯燥乏味,以免媒体紧追不舍。我们到了拉瓦尔品第后,我以生病为由假称需要休息,到喜马拉雅山脚下一个巴基斯坦的避暑山庄躲了48个小时。在华盛顿,只有总统和我的高级助理亚历山大·黑格上校(后来他晋升为上将)知道我们真正的目的地。
1971年7月9日美国代表团抵达北京以前,我们虽然对中方来函中话里有话的特点已经有所体会,但对北京实际的谈判方式还不了解,对中国人的待客之道更是一无所知。美国对共产党国家外交官的印象还停留在苏联领导人的形象,特别是安德烈·葛罗米柯,他往往把外交谈判变成一种官场上的毅力考验。他在谈判中的表现无懈可击,在实质问题上也绝不让步,但他的自律有时候让人感觉他太紧张了。
中方在接待我们这个秘密访问团时却全无紧张气氛,此后的会谈中也是如此。在此前的整个筹备阶段,中方发来的信息间隔忽长忽短,令我们困惑不解。我们当时以为这一定跟“文革”有关。可是现在,我们的东道主却那么泰然自若,落落大方,好像没有任何事情会打乱他们的方寸,也好像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历史上第一次迎接美国总统的使节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其实,这种外交风格更接近于传统的中国外交风格,而不像我们在跟其他共产党国家谈判时所熟悉的那种教条作风。中国历史上,政治家一贯把好客、礼节以及精心培养的个人关系作为治国手段。这样的外交风格非常适合用于对付中国历史上的外患,以保护非游牧民族的农耕文化。中国周边的各民族如果联合起来,其军事力量可以超过中国;而中国之所以能生存下来,并且总的来说占了上风,正是因为他们奖罚并用,分寸的把握也十分精准。他们不但深谙此道,还以灿烂的文化取胜。在这样的背景下,好客成了一种战略。
我们这个代表团还在伊斯兰堡,尚未到达北京之时,就已经受到了中方的礼遇。中方竟然派了几位讲英语的中国外交官到巴基斯坦来陪我们,让我们在飞往一个陌生国度、长达5小时的飞行途中能减缓紧张情绪。他们比我们先上了飞机,令我们的随行特工人员大吃一惊,因为根据他们接受的训练,毛式中山装就是敌方的制服。一路上,那几位中国外交官检验了自己的研究心得,练习了言谈举止,同时也为他们的总理收集了这些来客的个人信息。
这个团队是周恩来在两年前就选定的,当时四位元帅的报告引起了有关要不要向美国开放的第一场讨论。团队中有三位来自外交部,其中之一,唐龙彬,后来是尼克松访华时的礼宾官之一。还有一位是章文晋,他曾当过大使,是西欧、美国和大洋洲事务专家;后来我们才知道,他也是个了不起的语言学家。另有两位年轻人,她们其实代表了毛泽东,是直接向他汇报的:一位是毛泽东的姨表侄孙女王海容,另一位是南茜·唐(唐闻生)。唐出生在纽约布鲁克林区,是个杰出的口译员,同时也兼有某种政治顾问的身份。她是早年随父母回国参加革命的。这一切我们都是后来才得知。后来也听说外交部的官员在最初接到任务时的反应跟四位老帅当初接到毛泽东询问时的反应一样。周恩来只得亲自向他们保证,这项任务是毛泽东布置下来的,不是要考验他们对革命是否忠诚。
我们中午时分抵达北京机场时,来迎接的是军委副主席叶剑英元帅—也就是被毛泽东要求分析中国战略选项的四位元帅之一。这象征着中国人民解放军对新的中美外交关系的支持。元帅带我上了一辆中国国产轿车,车里拉上了窗帘。我们去的是坐落于北京西区一个公园里的钓鱼台国宾馆,这个地方本来是皇家的垂钓处,四周有围墙环绕。叶剑英建议我们稍事休息,说4小时之后,周总理会到国宾馆来欢迎我们,并进行第一轮会谈。
周恩来亲自来看望我们,这真是莫大的礼遇。根据外交程序,东道国一般会在政府大楼里接待来访的代表团,特别是如果双方负责人的头衔差距这么大,更应如此。(我这个国家安全事务助理的头衔相当于副部长,比周总理低了3级。)
我们很快发现东道主为我们作的时间安排非常宽松,简直叫人难以置信。这好像是表示,在隔绝了20多年之后,他们并不急于立即就达成实质性的协定。我们原定在北京停留的时间大约是48小时,不能延长,因为我们得去巴黎谈越南问题。我们是乘坐巴基斯坦总统专机来北京的,而我们也无法控制专机的时间安排。
看到行程安排,我们发现除了在周恩来到达之前的这一段休息时间以外,中方还安排了4个小时让我们参观紫禁城。这样,48小时中已占去了8小时。第二天晚上周恩来不能陪我们,他要见一个朝鲜政治局成员,时间无法更改——也许不改时间是为了给我们的秘访打掩护。再去掉两个晚上16小时的睡眠时间,这两个20年来没有实际外交接触并曾兵戎相见、后来又险些再次动武的国家就只剩下不到24小时的时间可用于这第一次谈话了。
实际上中方只安排了两场正式谈判会议:第一场安排在我到达的那一天,从下午4点半到晚上11点20分,共7小时;另一场是第二天,从中午到晚上6点半左右,大概6小时。第一场会议在国宾馆。根据中国的礼仪,这场会议由美国主持。第二场会议在人民大会堂,中国政府的代表将在那里接见我们。
可以说,中方如此潇洒的态度给了我们一种心理压力。如果我们无功而返,尼克松当然会大丢面子,他还尚未把我这趟密访告诉其他的内阁成员。如果两年来与中国的外交来往中我们所作的分析是正确的话,若美国派团赴华一事遭挫,那么,促使毛泽东邀请我们访华的紧急情况就可能会发展到无法收拾的地步。
对峙对双方都不利,这正是我们去北京的原因。尼克松急切盼望能够将美国人的视线从越南上面转移开来,毛泽东则决心迫使苏联在攻打中国之前能瞻前顾后、犹豫不决。中美双方都明白这次会谈事关重大,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双方一致决定把大部分时间用于了解各自对国际秩序的看法——双方的分析如此不谋而合,实属难得。既然我们访问的最终目的是要决定是否应调整两国以前互相敌视的外交政策,那么,务实外交的最终形式就应该是对概念进行讨论。这样的讨论有时候听起来像是两个教国际关系的教授在谈话,而不像一场正式的外交对话。
周总理到达时,我们象征性地握了手,后来尼克松到中国以后,他与周恩来又在公开场合重复了这一象征性动作。之所以说这是个象征,是因为在1954年的日内瓦会议上,国务卿杜勒斯曾拒绝与周恩来握手。中方对杜勒斯的傲慢失礼耿耿于怀,尽管他们嘴上经常说那件事无关大局。握完手,我们就去了国宾馆里的一间会议室,面对面地在一张铺着绿色呢面的桌子旁坐下。在这里,美方代表团第一次对这位在半个世纪的革命、战争、动乱和外交活动中与毛泽东共事的特殊人物有了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