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满洲士兵所向披靡击败几十倍于己的明军的过程中,皇太极对汉军的庸懦、文弱、腐朽深有感触。入关以后,八旗士兵会不会沾染汉人习气?如何在占绝对优势的汉文化面前,保持自己的文化传承?对此,皇太极十分忧虑。尽管朝臣们曾多次进言,劝他改着汉服,但都被皇太极拒绝了,主要原因便是汉服不方便骑射。不但自己不改汉服,清朝统治者还强令天下男子都改着满洲人的服饰发型。
什么是满族的文化精髓?皇太极总结为:国语骑射。从此,“国语骑射”与大清的国运联系在一起,成为一国之本。国语指的是“满语”。熟读史书的皇太极深知失落本民族语言,对于一个少数民族意味着什么。1634年他在上谕中说:“朕闻国家承天创业,各有制度,不相沿袭,未有弃其国语,反习它国之语也。事不忘初,是以能垂之久远,永世弗替也。蒙古诸贝子,自弃蒙古之语名号,俱学喇嘛,卒致国运衰微。”
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的一天,乾隆皇帝看见十五阿哥永琰手中的折扇题着“兄镜泉”三个字。询问之下才知道是年方15岁的十一阿哥永所书。“镜泉”二字乃是十一阿哥为自己取的别号。看似一件小事,却引起了乾隆皇帝的高度重视。他告诫两个儿子,读书是为了讲求大义,切不可寻章琢句,沾染了汉人的习气。他强调说,满人以国语骑射为本,绝不能效法汉人。长此以往,终有一天满人要改变衣冠,更易旧俗,那可非同小可。最后,他还命两位皇子把自己说的话贴在书房的墙上,以便时时提点言行。这件事让尚年幼的十五阿哥永琰印象极深,以至于多年后他继承大统成为嘉庆皇帝,仍然向大臣们提起此事。
为保住满洲人“国语骑射”的传统,清朝统治者们可谓煞费苦心。入关后,清廷规定八至十八岁的八旗觉罗子弟(指努尔哈赤的父亲塔克世的直系子孙),必须入学学习满文。同时,满人若想通过科举求得升迁,必考的一科就是翻译。顺治年间规定:满洲、蒙古考试能通汉文者,翻汉文一篇,未能通汉文,只作清字文一篇也能过关。雍正初年,则增设了翻译秀才、翻译举人、翻译进士三个层级。这样满洲人凭着过硬的满语就可以谋得要职。
而康熙皇帝干脆把满汉之间的界限缩小到能否骑射上:满洲若非此业,即成汉人。康熙二十年(1681年),康熙帝恢复了古代狩猎制度,在河北建立了木兰围场。每逢秋天便率领皇子皇孙,八旗子弟木兰围猎。康熙帝本人也的确是精于骑射的个中高手。晚年,他曾自豪地向臣子们历数一生获虎153只、熊12只、豹25只、猞猁20只、麋鹿14只、狼96只、野猪133口……其余小兽不计其数。他曾在一天之内就射杀了318只兔子,这是常人一辈子都不可能企及的数字。干隆皇帝也效法祖父,年近八旬仍率领子孙到木兰围场狩猎,而且还打中三头鹿。
为了时刻提醒满洲人不忘国语骑射的根本,干隆十七年(1752年),干隆皇帝在紫禁箭亭、御园引见楼、侍卫校场和八旗校场立了训守冠服骑射碑。碑上不但镌刻了皇太极关于保持满洲文化传统的训令,还强调:“俾我后世子孙臣庶咸知满洲旧制,敬谨遵循,学习骑射,娴熟国语,敦崇淳朴,屏去浮华。”
即便如此,入关仅仅百年,满洲人骑射的粗疏,就连一个初到清国的朝鲜使臣,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发现。干隆三十年(1765年)冬,35岁的洪大容终于随叔父洪率领的朝鲜使节团来到了北京。来中国一直是洪大容的心愿。他既想结交一些中国的名士宿儒,也想见识一下民风彪悍的满洲人骑射的本领。第二年正月,当洪大容随叔父盛装朝拜过干隆皇帝后,刚好赶上东华门内举行的一场数百京中满人参加的射箭比赛。本以为能一睹满洲武士骑射风采的洪大容却大跌眼镜。他在游记《湛轩燕记》中记载了比赛中令人啼笑皆非的情景:
射者虚胸实腹,高提后肘,姿势虽好,距离箭靶不过三十步,但极其才力,终未见一箭中的。不惟不中,且歪横或出十步之外;其误发者,皆失色战栗,似有畏惧。看过射箭表演后,大失所望的洪大容感慨道:“胡人长在骑射,而疏于如此,未可知也。”事实上,干隆初期,干隆皇帝在一次武职人员的引见中就已发现,这些所谓的满洲武士“弓力软弱,发箭多不能及靶”。干隆三十六年(1771年),他又发现吏部从满洲子弟中精心挑选出来的一等内阁侍读学士中,竟有好几人“清语平常”。
满洲文武大臣觐见时,不能用满语与皇帝对答,满族官员在奏折中仅使用汉字,即便使用满语也文法不通、纰缪甚多……类似的记载在干隆朝的史书中俯拾皆是。每每发现满洲人失去国语骑射的传统,干隆皇帝便痛心疾首。他屡次申斥:“身系满洲,而清语如此,能不愧惧乎?”“清语不熟,致失满洲体制,必为回子哈萨克斯坦诸部所笑。”“夫弃满洲之旧业,而功习汉文,以求附于文人学士,不知其所学者,并未造乎汉文堂奥,而反为汉人所窃笑也。”爱耶?惧耶?对于汉文化,清朝的统治者们始终处在一种纠结的心情中。一方面,他们对汉文化倾心仰慕,另一方面,他们又深惧湮没于汉文化的海洋中。这也就是为什么,有清一代官方的文化政策总是摇摆不定,自相矛盾。刚刚还在告诫满洲子弟不可粗鄙无文,不读圣人之书,马上又警告满人不能效法汉风丢掉自身传统。
据干隆年间编纂的《清语易言》一书记载,清中期即便是生长在内城的满人孩子,从小也是先学汉语,长大入学后才开始学满语的。满语在满洲人中已经失去了母语地位,它的衰落就不难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