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是宝玉的红楼梦,第二十三回是黛玉的红楼梦。宝玉在太虚幻境看图画听曲子,黛玉在大观园收看《西厢记》收听《牡丹亭》。宝玉接受性教育,黛玉接受审美教育。移民大观园的二十三回,从大俗到大雅,是渐变过来,但见参差,并不觉得突兀。凤姐贾琏处理家(公)务分包工程是一层俗,谈及昨夜性事又是一层俗。
金钏打趣宝玉吃嘴上胭脂是一层艳,宝玉写四季夜事即景又是一层艳。宝黛共读西厢是一层雅,黛玉听牡丹亭又是一层雅。警幻仙子大动声色的教育工程,唯一的收获却是宝玉的性启蒙;茗烟大肆收罗的黄色小说艳情脚本,真正的效果却是宝黛的美文教育。但凡做导师者,很可以从中汲取一些教训。
西厢牡丹是贾府禁忌,有后文宝钗的两度遮掩(黛玉、宝琴),加一堂公民教育课(黛玉)为证。《西厢记》《牡丹亭》都是禁书,但是等级并不一致,似乎《西厢记》更严重。因为《牡丹亭》的戏目,在前文已经多次出现,元春省亲及贾府过年,俱点过戏。《西厢记》却是后文才现身。但是成为宝黛言情方言词典的仅是《西厢记》。黛玉收看《西厢记》,收听《牡丹亭》,一举收获两大言情范本。黛玉感动于《西厢记》的只是“自觉词藻警人,余香满口”, “心痛神驰”于《西厢记》的“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蒙府本的批语因此说:“儿女情,丝毫无淫念,韵雅直至!”
黛玉被《牡丹亭》唤起的感动,亦不是死去活来的男女情,“心动神摇”的是牡丹亭的“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如醉如痴”的是“你在幽闺自怜”等句,并“良辰美景、赏心乐事”等,都是《惊梦》唱词。黛玉其后的创作,内中的主题也都是对时光流逝的感伤,《西厢记》《牡丹亭》是其审美渊源和抒情原典。
黛玉创作所言情怀都是沧桑之叹,都是对于“好”的焦虑,对“了”的恐惧,篇篇都是愁绪,从无一字有欢欣。宝玉已有青春期综合征,“忽一日不自在起来,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来进去只是闷闷的”,后才有读西厢;黛玉的青春抑郁症,则要到后文第二十六的“潇湘馆春困发幽情”,先读《西厢记》,后才引发青春期。
葬花习俗的发明人本是唐寅。唐伯虎所居是桃花庵,所种是牡丹花。花开时节,他邀约文征明祝枝山临花雅集,饮酒赋诗,“有时大叫恸哭”,“至花落,遣小伻,一一细拾,盛以锦囊,葬于药栏东畔,作《落花诗》送之。”唐寅行径终归文人痴狂惊世骇俗,黛玉葬花才是顺情顺理合体合身。难怪世人都知黛玉事迹,少有人记得唐寅发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