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谢灵运的死因,《宋书·谢灵运传》这样记载:“太祖知其见诬,不罪也。不欲使东归,以为临川内史,赐秩中二千石。在郡游放,不异永嘉,为有司所纠。司徒遣使随州从事郑望生收灵运,灵运执录望生,兴兵叛逸,遂有逆志。为诗曰:‘韩亡子房奋,秦帝鲁连耻。本自江海人,忠义感君子。’追讨禽之,送廷尉治罪。”撇开当时的偶然事件勿论,迫害谢灵运的关键的罪证,就是所谓谢灵运的诗:“韩亡张良奋,秦帝鲁连耻。本自江湖人,忠义感君子。”此诗大可存疑,应是忌谢灵运者所构。此伪诗竟为人曲意激赏,是别具肝肺也。
对于这伪诗,谢灵运当时应有自我辩解,史籍不载其详。当时明白人也不会全不知这是伪诗,只是因为要构陷谢灵运,知其伪而不辨其伪。
谢灵运的伪诗案真是极度冤枉。相比较而言,宋诗人苏轼的乌台诗案,虽然有意上纲上线,但所列举的苏轼诗不是伪造的,尤其是这类诗,“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东海若知圣主意,应教斥卤化桑田”,直接讽刺最高统治者。无论哪个封建时代的皇帝,都不会宽容,只不过处理方法有异、处理程度有轻重而已。但所伪造的谢诗,其伪显然。谢灵运身处刘宋朝代,却以鲁仲连、张良自命,公然把刘宋皇朝的皇帝比作秦皇帝?诗语甚为直率,全不似谢诗隐约玄邈的风格。
其中有隐微。
曹魏皇室直至刘宋皇室这类起自卑贱的新贵,尽管登上最高地位,内心深处仍然有极强烈的自卑感,于是以剧烈的专制手段掩饰其自卑;而谢灵运这样的“精神贵族”,即使深自谦抑,仍觉得高傲,于是以任情放诞维护其自尊。这个矛盾很难调和,其实很早就发生了。曾子有云:“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论语·泰伯》)然而曾子和他的老师孔子当时所面临的也就是“士”的独立意识与“臣”的隶属品位的矛盾,是故孔子临终叹息于获麟。魏武以来,士之欲葆真气者难矣,谢灵运竟与孔融、荀彧、杨修、嵇康、郭璞同遭际,痛定思痛,痛思者何也?《宋书》所载谢诗残句,虽为伪托,然非全无因也。晋宋易代之际,谢灵运已三十五岁,赴永嘉任,在宋革晋三年之后,游心佛学,纵情山水,其隐蔽之内心,逃于禅而托于景,自隐如此,而竟为人所嫉忌,春草池塘之名句,被解为讽王泽将竭,卒不如陶潜之归于田园而获善终,是逋逃亦甚难矣。
虽然,伪托之谢诗,未尝不及谢子之隐约内心。 谢灵运《斋中读书诗》“怀抱观古今,寝食展戏谑,既笑沮溺苦,又哂子云阁”,哂扬子云,其以当今为新莽乎?
如谢子之“怀抱观古今”,因为补之:
韩亡张良奋,秦帝鲁连耻。本自江湖人,忠义感君子。伪倡忠义者,衮衮踞朝市。真为忠义者,熊熊蹈火燬。陶复眩光明,棘园惑桃李。身神将安适?罗网撄贞士。蔡邕坐长叹,所叹岂一己!所求天下清,所存真汉史。孔融留张俭,苍茫安所止?洛水泣宓妃,魏阙窜狐豸。世途惨轮回,业报毒复诡。悠悠广陵散,余音长绕耳。江海绝清流,奔竞浮渣滓。乡愿与时进,沉浮耀朱紫。临河哀鸣犊,麟凤陷蝼蚁。人心苦磨砻,道心摧折死。归田陶彭泽,神往无怀氏。任情谢康乐,郁怀寄山水。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蕊。山水欣自然,自然惊泰否。景纯卜大易,奚卜道所履?艰贞焉起元?沅湘问兰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