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君和亲后六百年,另一位女子也奉命和亲,她的身份是公主,文学素养也高,在突厥十几年,先后侍奉沙钵略可汗与他的儿子都蓝可汗。其间她经历了国破家亡的剧痛,她伤感,也曾挣扎,最后为了民族团结献出了头颅,只有头颅回到她思念又不敢回去的故土。在她的身后,没有青冢,也没有笳声的哀怨。这位传奇而不幸的女性,是北周的千金公主。
公主是北周赵王宇文招的女儿,周武帝的侄女。在她出生的时候,鲜卑宇文氏建立的北周政权已经开国八年,周皇室贵族已经不像当年宇文黑獭那时只知道打仗,宗室诸王的汉文写作水平大为提高。从南朝来到北方的大诗人庾信是赵王家的常客,存世庾诗与赵王唱和的有十多首。从《和赵王观妓》《奉和赵王美人春日》等诗看,他似乎已经参与赵王的私人生活。虽然观妓未必带女孩子同去,我相信在公主少年时期,与这位大诗人有很多接触,也曾从他学诗。赵王有一诗存世。日本奈良正仓院藏相传圣武天皇书写的《杂集》里,有《周赵王集》,可以知道他虽是鲜卑贵族,汉诗文造诣很是了得。在这样的家庭,公主早年的教育和修养可以想见。当时封千金公主,是家族或皇族的贵女。但她十六岁时,周武帝去世,当时在位的静帝实在荒唐,国政落入国舅杨坚之手。公主十八岁被命和亲,嫁给突厥可汗沙钵略,成为政治交易的牺牲品。第二年,杨坚篡夺皇位,是为隋文帝。宇文招反抗谋泄被害,全家被杀。已经在漠北的公主幸逃家难,文帝也不想在政权未稳之际再添麻烦,干脆将公主认了干女儿,赐号大义公主,意思当然是在家、国之间,要公主以国家大义为重。如此相安无事,平安过了八九年。开皇七年(587),沙钵略亡故,公主按突厥风俗复事继位的都蓝可汗。
到开皇九年(589)隋文帝平陈,统一全国,达到一生事功的顶峰。估计是要所有人分享平陈统一的欣快,将陈后主宫中的屏风赐给远在漠北的公主。我不认为其中有任何羞辱的意思。那时文帝将后主的妹妹赐给贺若弼、杨素各一个,估计韩擒虎也有,自己还留了两个,其一就是后来有名的宣华夫人。在这种心情中想到公主,让她分享胜利而已。然而这却引起公主家国兴亡的无限感慨,心潮起伏,写下下面这首诗:“盛衰等朝暮,世道若浮萍。荣华实难守,池台终自平。富贵今何在?空事写丹青。杯酒恒无乐,弦歌讵有声。余本皇家子,飘流入虏庭。一朝睹成败,怀抱忽纵横。古来共如此,非我独申名。唯有明君曲,偏伤远嫁情。”
公主北嫁前,北周、北齐、陈三国鼎立,都很强大,但就十来年,三国或亡或换姓,一切都变化了。这一年已经是公主北行的第十年,她意外见到陈后主的屏风,工艺一定很精美,造型大约也很独特,但这些都引不起公主的兴趣,她只是睹物伤怀,因为陈之兴亡,想到自己的身世,想到家族的不幸,想到自己所属的宇文氏皇族的悲哀。她感怀日有朝暮,世有盛衰,繁华如同朝露般不能持久,寄寓人世的个人也如同浮萍般漂泊无定,难以掌控自己的命运。曾经的繁华,宫苑楼阁,池亭台榭,都会随着时间而经历沧海桑田般的变化。她的思绪回到自己眼前的生活,虽然能写诗文,能绘丹青,还能延续有杯酒弦歌的生活,因为她毕竟还是突厥可汗的可贺敦,但这一切不能引起她的任何一些愉悦。富贵何在,是说以往家族的富贵,不是眼前的一切。由是引起身世之感。“余本皇家子,飘流入虏庭。”称北族为虏,是汉人的习惯。公主虽族属鲜卑,但已完全汉化,不自觉仍以汉族的立场来称呼北族,在此也可看到她北行十多年,在心理和文化上并没有融入突厥文化。“飘流”接续“浮萍”句,感慨自己无从把握命运。“一朝睹成败,怀抱忽纵横。”是全诗的中心,从屏风看到陈后主的繁盛与败亡,触动的是自己家国的无限感伤,心绪久久难以平复。最后几句自我宽解,自古兴亡如此,何必感伤命运。只是听到当年王昭君的乐曲,更增伤怀。杜甫“千岁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也就是这个意思。
公主因看到屏风而作诗,没有一句写屏风,有的只是感慨和议论,从世事盛衰感慨自己命运,心情纵横起伏,文辞典丽雅训,深得魏晋古诗骨气端详的遗则,可以看到她的才情与素养。可惜所存仅此一首而已,估计也是传入隋廷作为她心有腹诽的罪证而存留史册的。
隋文帝见诗后,很不高兴,自此削减了对公主的赏赐。据说公主也在突厥间联络声气,将有所作为。于是隋文帝利用各种色诱利引的手段。先有流人杨钦亡入突厥,说彭城公刘昶约公主一起反隋,遣其来联络。继而隋使长孙晟(就是唐太宗长孙皇后她爹)入突厥,说公主言辞不逊,与所私胡人挑拨突厥反隋。最后让裴矩出使,对都蓝可汗许诺只要除去大义公主,可以别议和亲,还有许多其他的好处。反复挑拨离间,终于在开皇十三年(593)借突厥之刀杀了公主。公主得年三十一岁。
史籍记载,许多内容都对公主不利,因为史籍本就是反对公主的人所写。无论是否真有过反抗,仅前引诗的情绪即足以令隋帝不安,有无付诸行动都无关系,既属异类,即应除之。读史至此,唯感叹公主作诗如此,此才此情,且自以王昭君比况,命运如此,所存仅此,可为感慨者再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