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高祖刘邦已经六十二岁了,在病榻上已躺了很长的时间,望着吕后的眼神,他便明白自己不久就要离开人世了。
他诧异:今天为什么会这么清醒?莫非是回光返照?为什么恶梦的情景都那么清晰?
梦中,那么多无头的尸身提着血淋淋的脑袋向他扑来,那腔腔鲜血喷溅弄得他胆颤心惊;同时,空中还回响着一种声音:流氓,流氓!他略一定神,发现这异口同声竟是他的功臣从无身的脑袋上的一张张大嘴,对着他发出的怒吼!
其中有一颗人头是韩信的,他着着不由得又是一惊,因为他太熟悉这颗头了。这个韩信,是他与楚霸王争天下的主要大将,真如萧何所说:“必欲争天下,非信无可与计事者”。楚汉相争数年,南征北战,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是韩信;暗渡陈仓,大战章邯是韩信;进军中原,击破韩王是韩信;从成皋到荥阳,刘邦几次身陷绝境,都是靠着韩信统军百万拼死相救才安然脱险的。此刻,刘邦奄奄一息了,明白韩信在另一个世界等着他,他就要与这位立下汗马功劳的韩信相见了,面对这些熟悉的怒吼着的人头鬼,确实有一种愧对功臣的感觉,心中不免涌起一阵灰溜溜的忏悔,但他还是战战兢兢地对幻觉中的韩信辩解说:“不是封过你最大的王吗?”
“屁!”韩信头颅上的一张大嘴反驳道,“你最不放心的异姓王就是我。早在你杀白马,和群臣定下盟誓‘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诛之’时,就埋下杀机了。”
刘邦无言以对。
“我真后悔没能听人的话。”那淋着鲜血的头颅继续说道,“人家告诉我:‘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天下替你打下来了,可是那些同你打天下的功臣,一个个却都给烹了!”
好像响应韩信头颅似的,那些昔日功臣:臧荼、卢绾、英布、陈豨...一齐都喊他:“无赖!”连那已被剁成肉酱的彭越也不知怎么弄的,竟留下了一张嘴巴,也一口一个“流氓”地喊个不停。
韩信越发愤怒了:“你实在无耻之尤!杀我,还要让一个妇人替你背罪名。你那吕后跟你是一路货色,她把我骗到宫里去,在长乐宫的钟室里行凶,到底是何用意!”
面对这一浪高过一浪的指责,刘邦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暗暗忏悔道:“那都是为了保住我的皇位呀!确实也是吕后给出的点子!”这时,人头鬼中仿佛有人看穿了他的心思,就愤愤揭露道:“你那吕氏,你是怎么将她娶到手的嘛!你那岳翁庆寿,萧何当总管,宣布:‘凡贺礼不满一千钱,都坐在堂下。’你本来一文不名,却撒下弥天大谎:‘我贺钱一万!’吕翁一听,忙下堂相迎。谁能料到吕翁竟把你的撒谎当成一种胆量和气魄?于是你就成了他的女婿。难道天底下还有比你还泼皮的人吗?”另一个接着揭露道:“你还是酒色之徒!替你生下长子刘肥的曹氏,就是你当时的情妇。别看吕氏奇妒,可她管不住你。你不管什么时候,也不管走到哪里,都是要怀拥美姬的,你说是不是?”
这时,突然项羽在一堆血淋淋的尸体中站了出来:“你这个没有人性的东西!早就该死了。濉水几十万人被杀,你扔下父亲、妻子,只数十骑逃脱;荥阳被围,你让纪信伪装成你,做了你的替死鬼。看看你在荥阳对阵时的表现,还不是一个十足的无耻小人吗?”
面对项羽的指责,刘邦惴惴地辩解道:“难道你不知这都是为争天下被你逼出来的吗?”
刘邦记得当时的情景,这项羽在荥阳阵前竟推出了他的父亲、他的妻子吕氏,对着他喊:“现在你不赶快投降,我马上就把你的父亲烹了!”
面对城头上被缚的父亲,他不能不怦然心动,因为他知道项羽性情暴烈,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要父亲”还是“要天下”,其实当时在他心里的天平上是称了又称的,最后决定还是要做帝王,于是他回答道:“我和你曾受命怀王。‘约为兄弟’,我的父亲就是你的父亲。如果你一定要烹你的老子,那么看在兄弟份上,也分给我一碗肉汤吧!”一番话气得项羽发昏。
刘邦早就将这段往事忘却了,不想却在弥留之际竟恍恍惚惚地又被项羽人头提起了这段往事。此刻他分外清醒,面对这些熟悉的人头鬼,他心中不免再次翻起一阵愧疚的情绪,他喃喃自语地辩解道:“古人云‘以信取天下’那是可能的吗?不管怎么说,我从丰西大泽提三尺剑斩蛇起义,打下天下,我当天子坐了天下,这恐怕是天意,非人力所能挡。你们谋反是违天意。”
“谁谋反?”
“谁违天意?”
“妄加罪名,无耻之极……”
血淋淋的人头鬼更加愤慨地怒吼。
刘邦默默思索:“平心而论,他们的指责,恐怕不无道理,比如那个刑白马时与群臣定下‘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诛之’的盟誓,就有点不放心功臣,准备杀功臣的味道。——可真要一个个把他们杀掉,变成人头鬼,也并非联的本意。”这时他想起身边的吕后,“吕后为人刚毅,辅佐联定天下,所诛大臣多吕后之力。”
恰在这时,刘邦想起吕后不久前问过:“陛下百岁后,萧相国即死,令谁代之”的话。这一想,刘邦心中急剧翻腾起来了:“难道吕后在我死后,有什么企图不成?——早在选定太子的问题上,吕后与联就心不合,我想那太子仁弱不类我,欲改立如意,可吕后坚决不允,并且联络大臣与我争闹,当时我还以为,她只是为维护纲纪正统,并未在意;及至谋杀异姓王,诛杀功臣,我还以为她是为维护刘汉天下,更没放在心里;可前不久她这一问,问我百岁后的天下大事,不能不引起我的警惕。太子盈儿仁弱,能驾驭了朝政吗?吕后的两兄长及诸侄子皆为侯王,重权已经在握……”
想到这儿,汉高祖刘邦通身一阵冷汗,他后悔没有把吕后的问题处置好,可此时,已无办法。他可以聊以自慰的是,前不久在回答吕后提问时,他按照曹参、王陵、陈平,这样的顺序做了安排,说在陈平任相国时,由周勃任太尉。这样一种防变措施可能制约她……
想着想着,他无力地望了望坐在自己身边的吕后,悔恨不安地合上了眼睛。